七月流火。
携万千未竟之事,我孤身逃至边疆。
1
从前心情低落时,我读李娟,读高村光太郎,看星野道夫。
如今我几乎将所有的这些书,都留在了过去匆匆徨徨的日子里。
「几乎所有」当然不意味着全部。尽管我力图缩小行囊,并培养自己的电子阅读习惯,但仍有六本纸质书被我留到了身边。选择的标准并不是对书的喜爱程度,我更想反复阅读那些咂出些味道,每每谈起却似懂非懂的文字。于是,其中四本都是段义孚先生的著作,《逃避主义》便是这个月的睡前读物。
段先生的观点乍听来也简单,但若非细品却难有切身体会,譬如:
逃避主义是创造文化的过程。
按照书中所述,人类逃避的目的与方向总在发生变化 —— 逃避暴风雨,逃回温暖的房屋中;逃避高楼林立的都市区,逃往美好的郊区植物园;逃避现实的苦恼,逃往虚幻的童话世界 … … 于是人类有了建筑工程与景观设计,有了国家公园和环境保护,有了电影与摇滚乐。
可用学术逻辑来自我剖析并不容易。比如时至今日我仍在思考,逃向北京和逃离北京分别是什么原因呢?
在我看来,身处北京的日子宛如预设轨道的子弹列车,满载无数需要摆平的任务或需要抓住的机会,碾平一切叛逆时宜的情绪,奔向大肆兜售着确定性的远方。
我所说的“确定性”乍听之下与很多人「漂」在北京的印象不符。但我相信那些漂泊于斯的人都有一个关于未来的模糊设想。「TA会好吗,还是更烂」?在一座像北京这样的城市里,酒过三巡后,人好赖能讲出一二。
逃避意味着需求,需求带来了市场,市场引导着竞争,竞争决定了有人成功也有人失败 … … 严密的逃避主义链条与成败,共同构成二叉树结构的人生计算器,盘点着城市里的价值坐标。
如今离开北京后若心情低落,我听鸟叫,我游泳,我刷马桶。
2
科幻小说巨擘罗伯特·海因莱恩曾说:
一个人应该能够给孩子换尿布、计划一次侵略行动、杀猪、驾驶飞船、设计建筑物、写诗、做会计账目、砌墙、接合断骨、照顾临终的人、执行命令、下达命令、与人合作、独立行动、解方程式、分析一个新问题、施肥、编程、做一餐美味的饭、高效地战斗、勇敢地死去。
专业化是为昆虫准备的。
我曾以为「印第安纳·琼斯」就是一位这样的“全能英雄”。
从隐居之所启程的旅途,几乎必须路过城市。有限的停留时间里,我钻进影院看了最新上映的《夺宝奇兵》。荧幕上,八十余岁的哈里森·福特依然扮演着印第安纳·琼斯博士。但这一次,这位挥舞皮鞭的探险家年已垂暮,面对昏昏欲睡的零星学生,用幻灯片完成其教授的最后一堂考古课。
这个我从孩提时代起就反复观看的系列,是探险电影中的经典。抛却其工业成就来审视其精神内核,主角琼斯博士,这个挥舞着皮鞭四处探险的考古学家,也能同时满足有关牛仔和精英的双重幻想,让每一个渴望逃避的灵魂都能在其身上寻到共鸣。
而2023年荧幕里的琼斯博士,正被动卷入纷争与冒险,而且在大多数的时间里他只是在开车,或是被绑着什么也不能做。即便是家中的几个桥段也充满了无奈——被年轻的邻居嘲笑与轻视,收到催促离婚的法院传票 … … 导演以一种粗鲁的方式,宣示有关这位探险英雄的形象幻想就此谢幕——
「未来,不会再有印第安纳·琼斯博士了」
尽管预先猜到了英雄迟暮的情感基调,我仍然在黑暗的掩护下默默流泪。印第安纳·琼斯的离场,于我而言宛如一则寓言,告诉我完美到毋需逃避的角色本不存在——尽管我全力尝试着解决面前的每道难题,努力扮演好每个身份——儿子,朋友,男朋友,雇主与雇员,斟酒的人与喝酒的人… … 就像社会科学家会用术语「舞台和角色」来品评人生,却总忘记最完美的演员也难以应对所有舞台。
电影终究也是某种逃避主义,只是我回到隐居之所时,才想起来应该在城里理一次发。
3
理发这样简单的事,对于离群索居的人也会有些许困难。
所以我想,书中人(或者长短视频中)呈现出的世界,总是带有偏颇的。根据段义孚先生的逃避主义思想,梭罗不过是一位愤青;高村光太郎不过是被战争和别离逼至山林的绝望者;至于星野道夫,大抵在彼时那经济飞速上升的社会里,只有挚友离去这样触及生死之事,才能敦促他逃离纷繁俗世,去寻找活着的意义吧。
五年多前中山大学的《世界近代史》课上,温强教授与我们讨论美国对华“遏制但不孤立”政策时,曾提及一个名为「自由的代价」的概念。彼时在座的学生都有许多不解。如今,我虽仍难以全然理解共同体意识层面的情感博弈,但已深知参照景观的选取对自我价值认同的可怕塑造。
在具体生活中,人会逐渐讨厌起他们生活的周遭景观,不加分辨地热爱和仰慕一处远方或一段岁月。接下来便陷入逃避主义的魔咒,或是想办法往生活里引入那已被理想化了的习惯和做法,并批判今不如昔。
因此有句话调侃说,男人大可不必学历史,人到中年自然在酒桌上就变成了历史学家。这话过于刻薄,从前只教我记住了年岁的讥讽,始终难以通晓「世事洞明皆学问,人情练达即文章」这句话的厉害。
道家有个「内景」的概念,通五脏六腑,达内心寰宇。我想借段氏的人本主义地理学思想来解读,便是“内心的景观”。也许马尔克斯和木心等巨匠都讴歌独处,便是已手握内景的指南针了。否则所谓逃避主义,不过是从责任逃避到自由,再从自由的代价逃避回责任。
兜兜转转来,未明内景便愤世嫉俗,徒恨他人之心难以揣度,便是《大佛普拉斯》里那句被营销号发滥的台词:
我想虽然现在是太空时代,人类早就可以坐太空船去月球,但永远无法探索别人内心的宇宙。
而未曾于书中听闻的隐者之歌,应是世上不必有我。
尾声
我想近来最大的收获就是,哪怕不讨论现象学,我们也能读懂段义孚。
毕竟他的人本主义地理学关注的话题永远是:“如何创造一个充满意义的世界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