珠海的阳光很好,我全然感受不到寒假到来,直到发现食堂的档口逐一关掉。
1
最先关掉的是湖畔餐厅二楼的麻辣烫。
去年十二月大约有三次——或是四次吧——我须清晨六点起床,骑单车赶到最远的校门练车。中午十二点回来学校,总有大梦方休,是日始兴的感觉。此时我便特别馋一碗麻辣烫,要加辣——特辣。
没来广东前,我本以为加辣对麻辣烫这种市井小吃来说是不用专门讲的事。
广东的骨汤口味麻辣烫对我来说过于清淡,清淡确是好的——浮生清闲宜品清淡菜肴,晓食材原味,听风来看云去,对身体好,于思考益。只是在练车已占掉小半时间的那几天,辣味最刺激味蕾,大快朵颐之后,能迅速激活了已稍有落后的一天。
麻辣烫据说由纤夫赶路之人发明。碳水和蛋白被包入不同模样的食材裹满辣子的椒香,或南派或北派,或干拌或加高汤,挑些菜,加碗面,总是风急火燎人的上佳吃食。今年在美国吃过一次麻辣烫,一碗几十刀的价格也算上了厅堂,却缺了些市井烟火,直撩拨人的思乡情。
可一旦回国,麻辣烫这种食物就不再惹人挂念了,滋味的“颗粒度”,变成了馋广东的肠粉、馋北京的卤煮火烧、馋肴肉与手抓羊。
我想滋味对应的词应是寡味。寡味是算清饭卡还能刷几天,是知道食堂总有两种青菜和两种汤。长期寡味是生活最不能容忍之事,可滋味又是效率流水线上的残次品。这样说来,食麻辣烫时选食材的步骤也是一种反叛,尽管严格说来这只是把食堂里的煮青菜换了汤底,也定要多吃一碗。
每食过回到公寓,我会躺在阳台的懒人沙发上乱翻闲书。我的阳台视野很好,太阳晒不到碳水消化时渐渐迷蒙的眼,却能看到天空与云朵。
——伴着书入睡,生活清淡但不寡味,即便是没有麻辣烫刺激味蕾的午后,也可以流着口水,吃阳光。
2
麻辣烫店关门后的一天,我约上了驾考的科目三。
考前最后一晚自然要临时抱次佛脚。是日大风降温,佐有几滴小雨,教练约在六点校门口接车,但我提前了四十分钟,专为了吃那里为附近工地准备的街边摊。
据我观察,有一家炒粉面总要排很久队,十块钱一碗,工友们排着队抢。食客们喜欢结成伴儿点餐,放一锅炒,出餐快。已经点过餐的工友们两两对坐在小马扎前。没有啤酒,因为吃饭要快,吃过便让出位置,因为服务生只有颠勺师傅本人。
我是唯一穿长衫等炒面的人。
我很惊讶掌勺师傅永远能分辨出那些身穿相似工服、永远不会排队的工人们谁还没付钱、谁排第几位。有工友问那颇有神秘感的——漂浮着油花儿和芝麻的——调料是什么,他也狡黠一笑,只说是酱油。提问那人转头和工友骂骂咧咧,倒也不再追问。
我去隔壁摊位买来了一个中份臭豆腐,五颗金黄色,五颗墨黑色,又重新挤回来等炒面。新鲜出锅的炒粉份足量大,大勺盛四次才把锅底清了干净。然后热锅再浇回半勺油,飞速在不同的容器中抓盛出粉面、配料、与酱汁… … 差不多我吃两颗臭豆腐的功夫,掌勺师傅就能再炒出一锅。
终于,我在剩五颗豆腐的时候等到了炒面。
我也搭话问:“师傅,您这手艺是自学的吗?”
他笑着回答说:“我从 2008年——还像你这么年轻的时候——就开始一直做这行了”。
“大冷天的您辛苦,我最近来这边学车,明天考完离开珠海就吃不上这了“,我接过他端出来的热乎炒面,说:“祝您新年快乐!”
有几个朋友曾问我,为什么没早些学车。答案是顽劣如我,对感觉“不好玩”的事情总缺些动力。直到今年我在厄瓜多尔听艾米莉聊她和男友辞职后的旅行,她说在安第斯山脉上,有一条公路可以一直开,一直开,从赤道开到南极圈 … …
就像余华在贾樟柯导演的纪录片《一直游到海水变蓝》里说得那种感觉:
在我小的时候,看着这个大海是黄颜色的,但是课本上说大海是蓝色的,有一天我就想一直游,我想一直游到海水变蓝。
3
翌日驾考结束后,我乘飞机来到厦门大学,一个在2015年春天曾造访过的地方。
那时的我钱少但闲暇尚多,只身坐铁皮硬座从广东晃到了厦门。我有印象在沙坡尾、曾厝垵、鼓浪屿等地都尝了不少小吃,但口味如今已全然忘记。
和九年前一样,我只在厦门住了两夜。厦门大学门口的白城沙滩,就是我当年扎帐篷过夜的地方,如今仍有不少年轻人带着啤酒与故事笑闹,一旁的海浪声也仍似当年那般。只是如今的我,早已不如当年那般轻装简行、无忧无虑——甚至离开厦门那天,过分严格的高崎机场,强制让我的小行李箱补办了托运。
当年的我离开厦门后,带着一个挂着帐篷的背包,孤身搭顺风车前往位于三明市联合梯田。
三明市的沙县人尽皆知,三明市名声却不大,那里的吃食仍让我记忆犹新。一碗两块钱的阳春面,加上一块钱的大片卤豆干,自己添葱花和醋,刚到三明市的清晨我就攒够了充足的爬山力气。五月正是梯田放水插秧的时节,乡亲们在崎岖的山路上奔忙,其中一位口音和音响都很重的小哥招呼我上了他摩托车,一脚油就把捎我上了联合乡的山腰 —— 叫我早晨攒的劲儿还没来得及使。
走在山间才几个小时,午后的阳光在灌水的梯田上折射出天空越聚越重的云。一条运营商的短信提示这里受台风影响,大抵会有半日的短暂强降雨 —— 尽管台风的中心是我算准日子逃离的广东。我只得沿山路找到了一家普通话还算过得去的村民,在他家中支帐篷捱过了那个雨夜。
翌日清晨风平雨停,男主人早早牵了牛去耕田,我追去拍了不少照片,晌午回来便和女主人在木臼中捶打糯米做糍粑。我很想帮忙更多,可那近两米长的大木锤,叫我连续工作不消十分钟便满头大汗。女主人见我累了,唤我一旁歇息。她在木臼里混入艾草,再拎起木锤,熟练地挥动、捶打 … … 她一边劳作,一边跟我讲着话,仿佛热爱生活的人有使不完的力气 … …
赶在男主人牵着牛回来,我已经知道了许多关于他们家的事:
他们儿子差不多与我一般大,去县城开了家奶茶店,生意还不错,他们现在就盼个孙子 … …
对了,还有那天中午的糍粑,伴着雨水浸透乡间土壤的艾草清香,糯叽叽,甜滋滋,好吃极了。
End
2023年末,我坐在明亮宽敞的“复兴号”列车里返回珠海。
列车约在晚饭时间到站,我暂合上伴我一路工作的电脑,计划起下车后吃点什么。身旁一位大娘忽然操着带些湖南口音的普通话问我:“一下午这么辛苦,吃点东西吧,阿姨这里家乡带来的 … … ”。
“不用了,不用了”,我连忙推辞:”这怎么好意思“。
“来吃个糍粑,是自己做的呢”,
她不顾我的推辞,掏出了一个艾草糍粑塞到我手里:“我的儿子跟你一般大,在珠海定居啦。我带点家里的食物来看他”…
多年前的美好记忆忽然击中了我,似乎生活在九年的时间里,都在等待着蒸这一颗艾草糍粑。我满怀感动地道谢、接过、狠狠咬了一口 ——“虽少了些雨后土壤的气息,一样的糯叽叽,甜滋滋… 啊,是不一样的做法呢… 这位大娘,还加了馅儿 …”